区委书记刘海根本没理会“党政分开”或“党政合一”的讨论,“我们是基层,核心是要解决问题。”
区纪委、审计局和信访局组成了新的区纪委。区委宣传部同时也是文体旅游局,区政法委和司法局合署办公,区委办和区政府办合署办公,它们都是两块牌子,一套人马。而区统战部、农村工作部、工会、共青团区委、妇联、工商联、残联组成了新的党委“社会工作部”。
副区长们知晓自己成为改革对象,这仅仅比媒体早了6个小时。
顺德改革初始,一个被反复提及的问题是:这么改,是否党政不分?区委书记刘海根本没理会“党政分开”或“党政合一”的讨论,“我们是基层,核心是要解决问题。”
以改革著称的广东佛山市顺德区正在进行着被认为是中国当下“最大胆”的“党政大部制”改革,其大胆程度,甚至被称为“石破天惊”。
数量的减少只是表征之一,比如将顺德的党政机构从41个减为16个,直接减去了近三分之二。
更大的变化来自于一些部门的消失,在方案宣布的那天,就有人发现:统战部不见了。这在中国县级党委实属罕见。而区委统战部、农村工作部、区工会、共青团区委、妇联、工商联、残联一同组成了新的党委“社会工作部”。
消失的不仅仅是统战部。
一系列变化让熟悉中国政情的人看起来都颇有“石破天惊”之感:区纪委、审计局和信访局组成了新的区纪委;文体广电新闻出版局和区委宣传部组成了新的区委宣传部:司法局和区政法委组成了新的区政法委。他们都是一套人马,两块牌子。
改革不仅仅如此。
一些原本由广东省、佛山市垂直管理的诸如工商、地税、质监、药监、国土等九个部门,一并纳入机构整合范围。比如新成立的市场安全监督局直接合并了质监局和工商局。而财政局和地税局则组成了新的财税局。
改革还不仅仅如此。
新成立的“部局”一把手大都由区委副书记、区委常委和副区长兼任,而原“部局”的正职全部成了副职,原来部门的副职成了新设的“局务委员”。
更令人吃惊的是,整个改革,从宣布改革到人事变动结束,只用了三天。一时间,官场震动,舆论震动。
但“操盘者”说起来却风清云淡,“外界都说是‘石破天惊’,其实出奇地平静。”接受南方周末采访的顺德区委书记刘海端坐在办公室里,轻磕着手中的烟头。
早在1992年,顺德便是“综合配套改革实验市”,进行了以转变政府职能为核心的改革,“顺德模式”也因此著名。
那么,十多年后这次“平静”改革的背后,到底是什么?如此急骤的改革,逻辑何在?新体制又将如何继续?
南方周末记者在十余天内,采访此次改革参与和涉及的一系列上下官员,还原和探究这一“石破天惊”的党政联动试验。
一场预谋好的“突袭”
考虑到可能带来的震动,我们把人事方案筹划草拟了;为了协调上级主管部门,甚至连电话号码都考虑进去,叫上级放心
如刘海所述,改革“出奇地平静”。这是一场“突袭”——9月14日,广东省编办批复方案;9月15日上午,顺德召开党政联席扩大会议,副区长们知晓自己成为改革对象,这仅仅比媒体早了6个小时;9月16日,旧官已免,新官上任。
所有科级官员都参加了9月16日上午的动员大会。接受南方周末采访的方案设计者之一、区委副秘书长马洪胜说,最初会场“寂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得见,大家都屏住呼吸,不知对自己作何安排”。而当刘海宣布四五天内完成改革时,“下面一阵躁动”,另一位官员说,“有笑声,大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机关里其实都关注着改革的动态。7月31日,深圳率先公布大部门改革方案。“我们个个抱着报纸研读,以为会走深圳路线。”现任卫生与人口计划生育局常务副局长刘明说。有观察人士注意到,深圳在公布方案5天后才任命新部门首长,使得改革出现了一些阻力。
相比之下,顺德的动作,“迅雷不及掩耳”。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广东省编办行政机构编制处副处长刘光大承认其中的“预谋”——8月11日至18日,他与顺德本地的马洪胜等改革小组核心成员,悄悄入驻顺德区委招待所“华桂园”,他们的主要任务,是修改机构改革方案,他们同时完成了职能机构和人员编制整合方案,以及与上级部门运作机制方案。除此之外,“考虑到可能带来的震动,我们把人事方案也筹划草拟了。”
区委常委们知道方案概况,是在送报省编委之前召开的一次常委会。此前,方案仅在极小范围内知晓——“改革小组”成员,主要是区办以及区编办的一些官员(大约六七个),以及区委书记刘海和两个副书记。
区委常委、纪委书记潘东生回忆说,大约在9月8日,他们第一次见到方案,并进行了简单的讨论。而副区长完全不知晓,有副区长表示,他也只是听到机构撤并的“比较准”的传闻,但完全没想到自己要去当局长。
在方案公布之后,刘海向一些区领导表示自己的歉意;此外,作为佛山市委常委,他在市里的会议上寻求各部门的理解。
遭到“突袭”的,还有省级的主管厅局和官员们。在省编办批复的当日(9月14日)下午,广东省副省长肖志恒召集了部分省直部门开会,协调这些部门与顺德改革的对接问题。
当天晚上,当区长梁维东正向27个原职能局首长介绍方案同时,区委书记刘海则召集来自北京、广州以及本地的一些专家展开研讨。多位参与讨论的专家对南方周末记者证实,他们讨论长达4个多小时,大家最担心的是上下协调问题。
这并非杞人忧天。尽管1992年顺德改革后反弹不多,但亦曾因上下协调问题,增设机构。佛山市委党校副校长何劲和回忆说,当年顺德曾将人事局并入组织部,以人才交流中心调动人才,但后来“没有人事局的章,人家不承认”,于是后来又加挂了人事局的牌子。
区编办一位官员透露,2003年佛山市区划调整,由于所辖5个区统一的机构设置方案,原本不分内外贸的顺德不得不加挂对外经贸局牌子;2004年,广东省设民族宗教事务局,顺德从统战部分出外事侨务局,民族宗教事务局则与统战部合署办公,挂两个牌子。
而现在顺德官员看来,上下协调不成问题。
刘海说,顺德改革是“广东改革一盘棋里的一个子”。就大部门改革,6月1日和8月5日,他两度向省委书记汪洋作汇报。
省编办行政机构编制处副处长刘光大说,此次改革不同于1992年改革,是省市区三级联动、省区“直接对接一起做”,省直各部门和佛山市均对顺德改革表示支持。在广东省,对接顺德改革的正是分管行政管理体制和机构的省委常委、副省长肖志恒。“所有可能出现的问题我们都考虑到了,甚至连各个新部门的电话号码都考虑进去,让上级部门安心,能找到它所指导或管理的职能。”刘光大称,他们是在“主动工作”。顺德的局长们近两个月则频繁前往广州,与省厅的官员们沟通解释。
“党政合一”与“党政不分”
刘海根本没理会“党政分开”或“党政合一”的讨论,“我们是基层,核心是要解决问题。”
哪怕再迅雷不及掩耳,也无法阻止议论。顺德改革初始,一个被反复提及的问题是:这么改,是否党政不分?
16个党政部门中,党委部门6个,政府部门10个。党委的5个工作部门,同时加挂政府牌子,列入政府工作部门序列,但不计入区政府工作部门个数。
这些党的部门被赋予了新的职责。
新的社会工作部部长周志坤笑称自己管理着一个“小政府”,这些原属不同部门的职能的共同点是,都是“做人的工作,为不同人提供服务”,“从幼到老,从男到女,从健康的到健全人,从天(宗教)到地,从党内到党外,从国内到国外(侨务),我都要管。”
宣传部长梁惠英,则被安排在前不久的每年一度美食节私房菜总决赛上表演做菜,“这是我破天荒地在公众场合做菜”。现在,区委宣传部的另一个牌子是文体旅游局,以往由经贸局承办的美食节明年改由宣传部承办。
“我们是基层,核心是要解决问题。”刘海坦诚,自己根本没理会理论家们的“党政分开”或“党政合一”的讨论。他曾任佛山市委宣传部部长多年,推崇“虚工实做”。“在基层做事,需要平台,需要抓手。”
改革方案主要负责人之一的区委副秘书长马洪胜说,设计之初他们就有共识:区县作为国家和省市决策的执行层,是基层,而基层应考虑如何使得执行力更强。
事实上,顺德“党政合一”已实施多年。纪检监察合署办公,最早就源于1992年顺德的改革,最后推广到了全国。南方周末了解到,顺德区委常委和副区长一向交叉分工,但不重叠,区委常委有时候也会以分管工作的身份参加区长办公会(政务会议)。
此次,纪检再次合并了审计与信访部门。
纪委书记潘东生说,审计不仅为纪委提供线索,更增强纪检机关调查的技术能力。“它的人手紧,以前我想抽调哪个人来帮忙,要跟副区长打招呼,现在我可以根据需要来调配。”
信访并入纪委,则在他的意料之外——放在区委办实际的协调能力要强。他理解,信访并入纪检,是为了增强其监督力度。一位官员透露,他们还曾设想将信访纳入政法委,“但老百姓一般怕政法委,纳入纪检,体制内外的投诉,都放到一起,形成大投诉格局。”
南方周末了解的情况是,方案设计之初,以高效和廉洁著称的香港模式较受推崇。区编办官员透露,他们曾打算在局之下,职能相近的科室设“署”(二级局),比如,财政局下,设财政署和税务署,一方面解决官员安置问题,同时解决上下对口问题,但担心又增加层次,以及在现有国家机构设置中(审计署除外)找不到相关依据。
改革小组还曾有过大胆的设想,将交通警察也并入“大城管”中,但目前条件并不成熟。刘光大说,改革不能太冒进,“前进一步是进步,前进两步则有可能脱离实际。”
事实上,与此前进行的各级大部门改革相比,顺德的改革显然已经走得更远。比如,去年3月国务院层面的大部委改革中,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内设国家公务员局,而顺德的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主管社会就业,“类似国外的劳工局”,公务员管理则与干部管理一起统归组织部。国务院明确了卫生部牵头协调食品安全,而在顺德,除了种植与养殖之外,涉及食品安全的各个环节审批与监管,打包并入市场安全监管局。
“让董事长兼总经理”
各个局其实只有干活儿的份了;以前的副区长话语权很大,但出了事一般都是局长负责。现在,“你决定,你负责。”
有一件事让新任卫生和人口计划生育局常务副局长刘明颇感顺当——最近购买甲流疫苗经费,经局办公会议、局长直接请示区长后,3天内即获批。按照以往的程序,首先要由疾控中心打报告到卫生局,卫生局上报区府办,区府办给分管副秘书长,副秘书长给分管副区长,副区长报至区长处,区长批示财政局办理后,方原路传达回卫生局,这样的往返至少得一两个星期时间。
关键的改变在于,现在的局长周爱群,同时也是副区长。周今年5月升任副区长,仅4个月的时间,老同事们发现:“局长又回来了。”
16个新部门首长中,包括5个区委常委和6个副区长,余下由当地自创的“政务委员”担任,他们被赋予相当于副区长的级别和权限。
改革方案主要起草人之一的顺德区副秘书长马洪胜说,将区领导“下放”,是实现扁平化管理的关键之举,此举可有效提高政府执行力。
而在每日的“早餐会”上,部门首长们已经和区委书记和区长坐在一起。环境运输和城市管理局局长王干林(副区长)说,他每日都能见到书记刘海,“当然吃东西为主,但有一次我就跟他说我要做一件事,他说你可先试试,就这么简单。”
虽然各部门首长由区领导兼任,但实际上,各部门增加的权力主要在于执行层面,而决策权则提高到区党委和政府的高度。
“各个局其实只有干活儿的份了。”常驻当地的一位记者说。
区委书记刘海则早就盘算着如何推行问责制,他最近指示办公室废除去年订好的问责办法,起草新的办法。
比如复杂的食品安全问题。“什么猪肉灌水,羊肉灌水、牛肉又灌水,六七个部门都管,上到区层面还有几个领导都来分管,分不清谁的责任。现在我把六七个大盖帽都给你,你搞不好,执行不力,出现错误,那我问责你。”刘海说。
机构重组的主要依据是“同类项合并”,比如以原工商、质检、安监三部门为主体的市场安全监管局,将文化执法、旅游市场监管、食品安全、安全生产等职能全部囊括,形成“大监管”格局。经济促进局则将农业局、经济贸易局和科学技术局合并,“一二三产业全包括”,形成“大经济”部门。
环境运输和城市管理局局长王干林(副区长)现在每天到最顶层的副区长办公室批完文件,就得马上下楼到自己的局长办公室,门边原本的沙发被换成了一张大会议桌。
现在,在这个局长办公室,原本涉及多部门的职能,几乎全在他掌管之下,可以拍板决定。“以前我要治理汽车尾气,就要以办公室的名义去找交警、公安、城市建设、交通、环保等一大堆部门开会,有些要需要成立临时机构。”王干林说,环境运输和城市管理局所并部门,原有四十多个临时机构。
拍板权的另一面,是他负有更直接的责任。王干林说,以前作为分管领导,是“不太管实事、连法定代表人都不是的董事长”,现在则是“董事长还要兼总经理,就是分管领导加法定代表人,都是你干。”“以前的副区长话语权很大,但出了事一般都是局长负责。现在,‘你决定,你负责’。”区编办副主任杨少毅说。“以前的分工不是按照职能相近,而是‘肥瘦’搭配,比如,有些部门的职能有四五个人分管,这都不新鲜,因为它是一块肥肉。”
刘海说,原先一个领导就经常分管十多项职能,而它们往往是“风马牛不相及”,现在他要求这些官员要“专业化”。
与“决策权上移”、“执行权下移”相辅的是“监督权外移”。借鉴中纪委垂管思路,区纪委首次向各部门派驻了纪检组长,纪委书记潘东生说,现在的派驻纪检人员由纪委直管,且不从事所在局内的其他任何行政事务,保持独立。
人事初定,磨合尤难
不争论,允许试,错了及时纠正。
改革之后的第一个星期一(9月21日),刘海去了新成立的市场安全监管局,来自原8个执法部门的13个局领导已经开始办公。见到副局长温雄,刘海握住他的手,“实在对不起温局”,没一会儿,他拍着温雄的肩膀再次说,“对不起温局了”。
温雄此次由顺德区质监局局长转任市场安全监管局副局长,享受原副处级待遇。作为原省直管部门,温自2005年起担任局长,职务级别相当于顺德区副区长。
区编办副主任杨少毅认为,此次改革得以顺利推进的关键因素在于“人员不降级”,没有破坏整体利益格局。
刘海说,省里对区级干部编制的支持和改革方案内对局级人事制度创新,“解决了大问题”。比如新设立的区政务委员。另一成功关键在于“编制不突破”。此前,深圳曾因部分部门副职超过10个也遭遇舆论质疑。而顺德用设立“局务委员”解决了这一问题,增加了安排官员的回旋空间。
但是局务委员是常设还是过渡性产物,依然是一个未定的难题。
佛山市委党校副校长何劲和曾跟一位局务委员开玩笑说:“局务委员是‘候补委’还是‘顾委’,乐观的看,你们比较年轻,应该是‘候补委’。”刘海也表示,局务委员将长期保留。
这些未来官员们的仕途问题只是诸多待定的问题之一,而新部门的是否能够成功磨合并达到预期,则是顺德改革的关键所在。
刘海认为,应该跳出精兵简政思维,重视机构改革的“化学反应”而不是“物理反应”。“我不在乎机构的多和少,而是重视它的执行力。”刘海说。
环境运输和城市管理局局长王干林说,自己的部门是“最啰嗦的部门”——投诉最多,比如城管执法和交通问题。他所在的这个新部门,除了原城管和环保部门是完整的,“交通一拆二,建设一拆二,水利也是一拆三给我的。”
按照职能“同类项合并”原则,国土城建和水利局主要负责“建设”,环境运输和城市管理局负责建设之后的“管理”。不过,一些职能并不能完全实行“建管分离”。
“我跟杨小晶(副区长兼国土城建和水利局局长)说,工作量大的事,我们就分开,你管建设,我负责管理,工程量很小的,干脆你管或者我管。”
市场安全监管局局长赵万雄说:“开会的时候,我要求他们记住:没有工商局,没有质监局,没有安监局,就是市场安全监管局。”
该局提出,要变“专业执法”为“综合执法”。原属5个部门的执法队伍,被混编在一起,模仿公安管理模式,置于全区的40个“网格”中,在每个网格中的执法人员,被要求监管辖区内的一切安全监管事务。
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仅该局业务范围内的专业法律法规,就有六七百部。以食品安全监管为例,新成立的食品安全监管科,7个工作人员分别来自原质监局、卫生监督所和工商局。他们还从各医院各借2名防保科人员到各分局,指导餐饮服务监管工作。
基层压力陡增。赵万雄说,现在他正推动“精机关,强基层”,实现监管重心下移。指令来自区委书记刘海,他收到一封网民来信,反映市场安全监管局基层承担各种职能,但人力缺乏。
这封信同时也到了纪委书记潘东生手中,原属区办的信访局已并入纪检系统。潘东生欣慰的是,这两个月来的信访量与去年同期持平,而针对大部门改革的信访案件极少。
原农业局下属的两个事业单位(主要分别管农药病虫害和农产品质量监管),则在经济促进局和市场安全监管局之间摇摆。“凡是还在讨论的问题,要么是都不想做,要么是都想做。”一位当地官员说。
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尚有6个部门“三定”方案未获批。除了公安局之外,发展规划和统计局、经济促进局、国土城建和水利局、市场安全监管局、环境运输和城市管理局,是主要的经济和社会管理部门,相关职能交叉较多。
不过刘海表示,方案都已上报,很快会批准,“即使‘三定’了,视运行情况,以后还可修改。汪洋书记说了,改革允许失败。”
事实上,省里对顺德的期待不言自明,去年10月中旬,刘海接省委通知:省委书记汪洋准备前来视察。“按照惯例,我准备了顺德近期的工作情况准备汇报,但15日晚上,他们让我准备顺德1992年和1999年两次改革的情况。”
隔月,广东省召开经济特区会议,顺德受邀参加,会议明确了深圳和顺德承担行政体制改革任务,分别为市、县探路。
在去年的特区会议上,汪洋四次提及顺德,并要求继续秉承“允许改革失败,不允许不改革”的理念,“不争论,允许试,错了及时纠正,努力降低改革成本,确保改革成功。”
(作者:苏永通 实习生李跃群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