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琏与蒋彦永属于同辈人,一个是名声卓著的经济学家,一个是悬壶济世的医学专家。两人往昔素不相识,现在却都有话要和对方说。
早在4月初,吴敬琏就根据自己对来自多方信息的分析,深切关注国内SARS疫情的发展。当时,卫生部门报道的SARS疫情并不严重,据称北京的SARS病人数只有12名。可是从医疗卫生界内部传出来的情况,却并非如此。不但传播的范围已经很广,而且其传播途径、致病原因和有效治疗方法都还不甚了解。面对着海内外人士的疑问和批评,一些官员却一味强调此病只不过是“衣原体”引致、用抗生素就可防可治的一种非典型性肺炎。此外,还反过来指摘别人提出的疑问和批评是“没有根据的担心”。
吴敬琏感觉到一些负责官员的这种作法是错误的,而且有可能导致严重的后果。因此他在4月9日温家宝总理在其主持召开的经济形势座谈会上,要求与会专家谈谈SARS对经济的影响时,对有的官员的态度提出了批评。
据了解,吴敬琏当时尖锐地指出,一些官员在处理非典问题上的态度很成问题,国务院要求卫生部按世界卫生组织的要求报告疫情,但国内信息还是不透明。吴敬琏当时特别强调说,把国外的有关疑虑和批评都说成是“夸大疫情”和“别有用心”是错误的,虽然不能排除别有用心的人想利用非典的势态达到自己的目的。他还提出,希望中央领导关注香港的“非典”形势,防止由于“非典”传播让刚刚显露复苏迹象的香港经济再次陷入困境。
据当时在现场,后来曾提出过多项SARS研究报告的经济学家胡鞍钢回忆,在吴敬琏提出有关批评和建议后,温家宝总理指出,人们关心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健康是正常的,应当充分地理解。新一届政府成立一个月来已经多次研究“非典”问题,保护人民生命安全是政府的首要职责,因此抗击“非典”是政府的当务之急。
4月9日,美国《时代》周刊刊登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蒋彦永大夫的一封署名来信。在这封信中,蒋彦永指出,北京的实际疫情大大超出当时卫生部门所宣布的官方数字。
4月10日以后,吴敬琏一直在上海讲课,他为国内SARS疫情继续恶化而心急如焚。这时,吴敬琏读到有关蒋彦永的报道,深感钦佩。在4月13日国务院召开全国非典防治工作会议,4月14日中共中央总书记胡锦涛亲临疫情最严重的广州进行考察,特别是中国政府在4月20日以后采取断然措施以后,抗击SARS的形势逐渐好转。4月20日以后,越来越多的中国公众知晓了蒋彦永,国内媒体对蒋彦永也有了公正积极的评价。这一切,都使吴敬琏感到非常欣慰。
进入5月下旬,疫情开始大幅缓解。而在5月30日,有官员说:“不理解蒋彦永为什么那么受人关注,蒋大夫只是600万医护人员中的一个”。此事使吴敬琏想了很久。他一直希望有机会向蒋彦永医生表达敬意,于是,就有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吴敬琏在电话中对蒋彦永说:我想专门给你打个电话向你致敬!你为我们国家立了大功,为人民立了大功。
蒋彦永说:我希望你如果有机会跟别人介绍的话,不要这么说,你就说蒋大夫是一个说老实话的医生,这已经足够了。
吴敬琏说:不只是这样。这个事情从根本上来说,还是要从体制、政务公开等制度上解决,需要改变过去的一些老做法,而每个人在现有的状况下力所能及地挽回一些损失,才能说是尽到自己的本份。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现在有一种奇谈怪论,认为说老实话反倒有问题,这是一种奇谈怪论。我觉得我们首先应该辨明是非。
蒋彦永说:信息不公开会长期影响国家正常发展。因为政府,如果能够听到各方面的声音和正确的情况,就能做出正确的决策,犯错误的机会就要少。比如4月初对SARS疫情的判断。如果那时候,真像张文康讲的,到北京旅游和工作是安全的。到五一的旅游高潮时,国内外人涌进北京,这个病不仅会散布到全国,还会散布到全世界,对我们国家造成的损失就太大了。我当时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医生,要把人的生命放在第一位;第二,人总要说老实话。所以我才写信的。
吴敬琏说:现在已经看得很清楚,无论是华北第一例病人还是香港的第一例病人引起的广泛传播,都和信息阻断有关。在现代社会,信息的传送不管是对企业、个人,还是国家,都极其重要。
蒋彦永说:我觉得通过这次事件可以看得很清楚,重要的是真实性。关于新闻报道的改革,新政府讲了“三贴近”:更贴近群众,更贴近事实等。这都是很正确的,但是如何改变这些问题,可能还要花费很大的精力。
吴敬琏说:这就是为什么最近一些似是而非的话特别值得注意。现在正处于一个我们需要总结经验教训推动改革的时候。是应该往前走还是回到老体制和老做法的选择关头。我自己是国家信息领导小组专家咨询委员会的副主任,也有一些体会。去年国家信息化的第一要务是电子政务,但是在工作中发现困难重重。因为电子政务需要建立在政务公开和公共信息透明的基础上。否则只是用电子技术来代替纸面的东西。有的机关把公共信息变成私有财产,变成自己寻租的工具,于是就把内部网络搞成了“信息孤岛”。所以专家咨询委员会力求推动信息公开立法。西方国家都有信息公开法。涉及重大国家机密的公共信息,要经过一定的手续取得豁免,才可以不公布。立法的问题现在还没有解决。希望通过这一次“非典”的教训能够加快法律或者行动法规的制定过程。
蒋彦永说:立法不算最困难,最困难的是执法;而新闻媒体可以起监督作用。比如朱镕基总理对《焦点访谈》就很重视。
吴敬琏说:但是需要很多《焦点访谈》。因为不是一个《焦点访谈》就能看清和揭露所有问题,需要有百家争鸣才能解决问题。
蒋彦永说:我是有50年党龄的老党员了。我相信,中国大多数老百姓都是希望共产党越做越好,我们应该学会听取不同意见,这次SARS事件后,我相信会前进很大一步。我是普通的医生,本来这些都不懂,只是发现有这么大的谎报、瞒报,我就觉得作为医生,我不能不表态。
吴敬琏说:所以我向你致敬。不是对你个人,而是要辨明这种行为的正确性。好像有人在这里把这个弄颠倒了。
蒋彦永说:我相信,我们医院所有的医生护士,我认识的各行各业或者国外国内的,都觉得一个医生,要把人的生命放在第一位,说真话,这一点应该是对的,而且应该提倡这种态度。
虽然只是交谈了20分钟,但是两位老先生却如遇故知,相见恨晚。两人都是1930年出生的老知识分子,吴敬琏来自金陵大学,蒋彦永求学于燕京大学。两位又都于195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更重要的是,在此次抗击SARS的斗争中,他们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进言,以一己之力推动了疫情信息的公开、政府施政方式的进步。这是一对让人崇敬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