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琏
投资者报(专栏吴敬琏)经过30年的高速发展,中国经济取得了史无前例的持续的高速增长,这在世界范围内是很罕见的。
小一点的国家有过这种增长,但中国这么一个多人口的大国,能够保持30年平均9.5%以上的增长率,令世界震惊。我们取得了举世公认的成就,但我们也遇到了许多严峻的挑战。
高增长背后的两个失衡
在中国经济高速增长的背后存在两个失衡:一个是内部失衡,最突出的表现是投资过度与消费不足。我国GDP结构出现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投资的比重过大,而且还在不断提高。相对来说,消费的比重就过低。世界上其他国家投资占GDP的比重大致在20%左右,发展中国家在工业化过程中会高一些,发达国家低一些。
像美国这样国家的GDP,是靠大量借外国的钱来消费及投资的,自己的投资占自己生产出来财富的比重只有20%。印度大概是21%、22%的水平。中国在计划经济时代这部分过高,比如大跃进期间,投资的比重大概占GDP的31%、32%。日本在上世纪50年代的高速增长时期,投资占GDP的比重从来没有超过40%。
有一个统计数字,中国2006年GDP中投资比重已经超过一半,占51%、52%。反过来是消费不足,消费占的比重太低,特别是个人消费比重。这样会造成一系列的问题,比如企业经营上的困难,群众生活水平提高太慢等。
另外一个是外部失衡,最主要的表现是国际贸易和国际收支双顺差,出口增加很快,进口增加比较慢,贸易顺差很大。这使得外汇储备大量增加,资本账户上出现大量盈余,结果造成我们跟贸易对象国的摩擦加剧,使人民币升值的压力增大。因为,本国货币的汇率是由供求决定的,供不应求价格就会上涨,供过于求价格就会下跌。中国现在有13000亿元的国家外汇储备,如果加上老百姓手里的,就更多了。这种情况下,人民币的需求就增加,升值的压力就会变得非常大。
微观经济中的两个问题
这两个失衡在微观经济上的表现导致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人类和自然的关系不和谐了。
因为,大量的投资增加了产能,提高了增长的速度,大量地耗费了自然资源,造成对于生态环境的负面影响,而中国又是一个自然资源人均占有量大大低于世界平均水平的国家。这种情况下,资源的短缺就成为突出问题。
中国的地理位置是一面向海,生态环境非常脆弱,大量耗用资源的高速度增长使我们的生态环境变得非常恶劣,比如大气污染。世界上,大气污染严重的城市绝大部分都在中国。
再比如水资源,整个华北地区水资源短缺,主要要靠饮料水供应,而这些年来,又大量发展了耗水工业。河北一个省炼钢能力发展到8800万吨,可想耗水程度。水不够,就抽取深层地下水。在一部分地区,地下水据说是分两层的,浅层地下水可以通过降雨回补,深层地下水是千万年、亿万年形成的,所以,可以采用浅层地下水,而不能采用深层地下水。但是,由于华北地区常年供水不足,从而过度地抽取深层地下水,致使深层地下水打了以后不能恢复,弄不好整个地区就成为漏斗塌陷了。生态资源条件已经变得很恶劣,已经影响到经济的增长。
第二,低收入阶层的生活水平有些正在下降。
因为投资和消费的比例失调,消费的比重过低,就造成了低收入阶层的生活水平得不到提高,甚至有些正在下降。加上改革没有到位,造成的一些行政垄断,使得贫富差距拉大。
上世纪90年代初,清华大学的李强教授和他的课题组发现,我国的贫富差别超过了公认的警戒线,而后,社科院经济研究所赵人伟和李实的调查,也得出了和李强等人相同的结论。
通常,研究一个国家、一个地区的收入差别有两个指标,而更多用的是经济系数这个指标,经济系数的范围是大于0小于1。在平均主义的情况下,经济系数大概是0.20。一般的西方国家也好,发展中国家也好,二战后经济系数一般在0.35。人们公认这是一个经验数字。收入差距到了0.40以上,人们的心理就会引起不好的反应,就会造成社会的不稳定。李强教授和赵人伟教授在90年代初的计算,就证明我国经济系数已经超过了0.40。这个数字发表后,学界曾有过一些讨论,但没有引起政府的重视。大概1999年,国家统计局才计算出全国的GDP,以前没有计算。他们计算的数比几位学者计算的低得多。从那个时候到现在10年,经济系数继续增长,大概在0.50甚至更高一点,这是全世界最高的水平。
当然,这里面有一些计算上的问题。比如农村,按照户籍人口算就会低估农村的收入,城市也按照户籍人口算就会高估了城市的收入。尽管有一些计算上的问题,但是总的状况应该说,收入差距太大。
流动性过剩问题
我们研究宏观经济问题的时候,最重要的指标是分析总供给和总需求。总供给是一年生产出多少财富,总需求是有购买能力的需求。总需求和总供给的对比就决定了宏观经济的态势,如果总供给超过了总需求就是紧缩状态,也就是通货紧缩,物价会往下降。如果总需求大大超过了总供给,大量的货币购买力追逐少量的商品,那么物价就会上涨。物价总水平的持续上涨就叫做通货膨胀,物价总水平的持续下降就叫做通货紧缩。
内外失衡在宏观上的主要表现,就是流动性过剩。
所谓流动性过剩,就是货币太多,货币购买力太大。流动性就是变现性,是马上可以拿来买东西的货币。不是所有的货币都能够马上买东西的,比如银行存款,要取出来才能买东西。
需求结构有问题
内部失衡产生的根源是中国的增长模式有缺陷。
21世纪后,各个地方都大搞两项工程,一个叫形象工程,各地大量拆迁,修楼堂馆所、大体育场、道路;另一个是政绩工程,着重于投资大的重化工业项目。
一些经济学家认为,该增长模式不对,于是出现两种观点:一种认为,现在经济没有过热,因为我们正进入一个重化工业化的时代,这个时代要靠大量的重化工业的投资项目来拉动经济增长。另一种认为,这一套观点是陈旧的,是从苏联来的,是斯大林所谓社会主义工业化路线。而笔者认为,西方国家早期工业化时期采用的增长模式,已经被否定了,但是社会主义国家从苏联又把它继承下来。
本世纪初,各地、各省制定的规划、接受的工业化道路和增长模式,是一个过时的工业化道路和增长模式。增长方式、发展方式、增长模式是一回事。
18世纪至19世纪后期,西方国家早期经济增长的主要内容是,用机器代替手工劳动,这就需要发展机器制造业和重化工业,而这些工业都是资本密集型的,所以整个经济的驱动因素是资本积累。该增长方式的理论代表是“哈罗德—多马的投资驱动增长模型”。这种增长方式,对马克思主义者来说应该很熟悉,马克思做出“资本主义就要灭亡”的结论,正是从分析这种资本主义早期增长方式得出的。分析的中心环节叫“有机构成不断提高”,就是说在总资本构成中,物资资本的比重不断提高,由此推论出无产阶级贫困化和资本主义必然灭亡。
19世纪后期,西方先行的工业化国家出现了一个很重要的变动——增长模式的变化。这种变化是从资本驱动变成靠技术进步和效率提高,而不再靠资源和资本积累提高效率,这使早期经济增长中出现的一些问题得到了缓解。
我们经常说“推动国民经济发展的三大动力是投资、出口和消费”。这句话的背景是市场经济是受需求约束的,需求由投资、出口和消费三个因素构成。如果需求限制了增长速度,就要看这三个因素能不能变化。但并非任何时候都是由需求造成的。
凯恩斯主义的问题就在这里,他认为经济危机就是因为需求不足,于是增加需求。但到了70年代出现了新问题,又滞又胀。一方面停滞,增长上不去,另一方面需求过大,造成物价上涨。所以,到了80年代后出现新自由主义。
中国现在总的情况不是需求不够,而是需求的结构有问题。为什么出现结构问题,为什么出现需求失衡?就是投资过度。消费不足靠出口来补,现在出口的需求变成拉动、保持我国经济增长的一个重要原因,同时,它又造成一系列的问题。
关于如何提高效率,“十一五”讲了四点:第一,强调自主创新,建设创新型国家;第二,大力发展服务业。这也是从人家怎么转变增长方式学来的。按照传统的看法,到了工业化后期,超前发展的将是重工业,结果20世纪的情况不是这样,超前发展的是服务业。服务业的附加值高,又不需要太多的投资,所以“十一五”规划强调发展的是服务业。第三,用信息化带动工业化。第四,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这四条的目的都是要转变增长方式。
增长模式的缺陷
外部失衡的原因是增长模式的缺陷,针对这个缺陷“十一五”规定,提高出口的附加值。但从“十一五”的执行情况来看,跟原来的设想还有相当大的差距。“十一五”规定有两个约束性指标,一个是排放,一个是单位GDP的能源消耗,可2006年两个约束性指标都没有执行,其他的要求执行得也不太好。
我去浙江的时候,领导同志说,他们原来想把服务业的比重提高5个百分点,但从2006年的执行情况和2007年上半年的情况来看,不但没有提高反而降低了。本来中国服务业占GDP的比重就低于一般中等收入的国家,甚至低于像印度这样的低收入国家。我们希望能够在“十一五”有一个比较大的提高。普查后,全国GDP中服务业的比重是40%,经过这两年降到低于40%。这里存在问题,如果增长方式不能转变,那前面讲的内外失衡问题不但不能修补,而且会加剧。
体制性障碍
我们10年没有转换过增长方式,所以“十一五”又提出来,认为主要的问题在于体制性障碍。第十四次全国代表大会讲,我国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是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所谓市场经济就是,在资源配置中起基础性作用,是靠市场自由竞争形成的价格配置资源。十二届三中全会里讲,市场经济中的价格是由竞争形成的,这个价格不但反映成本,而且反映供求。反映供求的价格就能使得资源流向最有效的地方。
首先,旧体制不是市场配置资源。各级政府掌握着配置资源的权力,两个很重要的资源都是由政府配置,一个是土地,另一个是资本。资本来源是贷款,虽然是银行贷的,但是银行改革没有到位,所以在很大程度上是各级政府在决策。
其次,GDP的增长速度是各级党政领导衡量政绩的主要指标。
再次,各级政府的财政状况跟物质生产的状况直接挂钩。从收入来说,我们财政收入的一半是增值税,增值税是生产型增值税,直接跟物质生产挂钩;从支出来说,政府主要公共品的支出责任过度地在县和县以下,不管收入和支出都决定了各级政府要拼命地搞GDP,否则财政的日子就过不下去。
另外,行政定价占了很大比重,而且要素价格大部分是由行政规定的,而行政规定是沿袭着计划经济的传统,低价政策,这种定价扭曲了自然配置,而且鼓励高耗费。举一个例子,利息规定得太低就鼓励了投资。稍有一点通货膨胀,实际利率就变成负的,存款越存越少。
这是体制性障碍,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要转变增长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