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立诚
自去年年底广东展开解放思想大讨论以来的一系列发展表明，新一轮思想解放可能再一次推动广东成为中国进一步改革开放的排头兵
近年广东有个“岭南大讲坛”，由广东省委宣传部主办、南方都市报社承办。演讲地点选在广州市先烈中路的广东省科技图书馆。南北很多专家学者应邀到讲坛上发表过真知灼见，讲坛影响日众。
2008年5月17日，我有幸应邀到岭南大讲坛作了一次题为《改革开放以来的四次大争论》的演讲。第二天又到深圳讲一次，地点是深圳市上步路的市科学馆。两次演讲选择的场所都以“科学”冠名，当地朋友说，这样做是为了不要太张扬。但我两次演讲开宗明义的第一句话是：我来广东演讲，是为了支持新任广东省委书记汪洋提倡的思想解放的，北京学界多数人对汪洋力倡的思想解放给予了很高评价。
大胆的书记公开述职大会
结束了深圳的演讲之后，我接受了广东电视台的一次采访。采访中，我告诉电视台的记者，广东有的朋友觉得汪洋提倡的思想解放有点空，不知落实在哪里，我不同意这种看法。
我首先告诉了他们一个事实，4月12日，我到湛江，参加了湛江市委召开的市属11个市、区、县委书记公开述职大会。述职各处都有，但湛江很不同。述职大会之前，11位一把手的述职报告都在新浪网发布，欢迎网友“拍砖”。12日的大会开了一整天，参加者有62位市委委员、9位候补委员、41位党代表、11位来自北京、广东等地的党建专家，22位新闻记者以及11位旁听人员，共156人。上午由11位一把手作述职发言。下午先举行分组会议，进行小组评论，然后集中开大会，各组召集人介绍本组对述职的评议。接着，市委委员、候补委员及党代表对11位一把手按“优秀”、“合格”等四个等级进行投票，同时由党建专家当场点评述职情况。最后，由市委书记徐少华作总结，并公布11位一把手得分情况，从第一名到第十一名的位次都公开。排在末位的一把手，给一定时间改进工作。
重要的是，这个大会，从始至终都由湛江电视台和当地网站同步直播、全程报道，湛江市民都能看到。凡是稍有政治经验的人都知道，湛江的做法是一个重大突破。
令我特别感慨的是，市委把11个市区县的网友对述职报告的“拍砖”打印成册，发给与会人员。网友对当地情况很是了解，有些评论很不客气，连我都觉得有点受不了。我发言时说，十七大要求扩大社会主义民主，扩大公民有序政治参与，完善政务公开。湛江的做法，正是落实十七大精神的重要举措。湛江的努力，给全国开了个好头。第二天，《人民日报》就报道了湛江干部公开述职，给予充分肯定。
这就是汪洋抓的点，这不是实实在在的干部体制改革么？
汪洋与网友“当面拍砖”
在湛江市一把手公开述职之后的第五天，4月17日，汪洋和省长黄华华在广州珠岛宾馆和26位网友进行了一次座谈。汪洋的开场白就颇具网络特色：“过去你们在网上‘华山论剑’，今天我们在珠岛‘当面拍转’。”
汪洋的随和与坦率让网友多少有些意外。座谈中，汪洋和网友称兄道弟、谈笑风生，让网友感觉不是和高官对话，而是和朋友聊天。汪洋对网友说：“你们今天仍然可以放肆，否则就没有个性了。”见面前，一些网友还担心发言会受限制，但见了面，这些顾虑一扫而空，大伙畅所欲言。汪洋说，十七大要求拓宽民主渠道，我们要构建建设性的网络民主平台，推动网络民主发展。网友们说，汪洋这句话具有里程碑意义，是这次座谈会的最大收获。因为大家想说而不敢说的“网络民主”，最终由党和国家领导人级别的汪洋说出来，是为中国政治体制改革提供了一个突破方向。从此，“网络民主”成为广东的一个新词。
看到广东的新面貌，我不由想起这两年重庆的“彭水诗案”、山东的“高唐网案”和陕西的“志丹短信案”等几起案子。在这些案子中，一些人因为在电子媒体上批评当地官员而获罪，有的遭拘留，有的被判诽谤罪。两相比较，不是有天壤之别吗？怎么能说汪洋提倡的思想解放有点空呢？
刚刚出任广东省委书记几个月，汪洋便在广东引起震撼，让关注中国改革开放的人产生了意外的惊喜。
2007年12月1日，亦即就任广东省委书记当天，汪洋说：“改革开放是广东的魂。广东靠改革开放起步，也靠改革开放起飞。广东要继续走在全国前列，首先必须走在思想解放的前列。”
台下的一些广东官员吃了一惊，当下就意识到，汪书记可能想干事了。官员们了解到，33岁就担任安徽铜陵市代市长的汪洋一直倡导思想解放。1991年11月14日，担任市长的汪洋在《铜陵日报》发表署名文章《醒来，铜陵》，呼吁“必须解放思想，向一切僵化、陈腐、封闭的思想观念开刀”。在重庆市委书记任上，他也曾提出“继续解放思想，坚持改革开放” 。
2007年12月25日，中共广东省委召开十届二次全会第一次会议，汪洋作了题为《继续解放思想，坚持改革开放，努力争当实践科学发展观的排头兵》的讲话，讲话中至少二十二次提到解放思想。
讲话中，汪洋出人意料地提到了电影《日本沉没》。他用这一部充满忧患意识的灾难电影唤醒经济总量连续二十三年居全国第一的广东，不能总是抱着金字招牌而停滞不前。汪洋提到，广东存在着社会事业滞后、发展方式粗放、城乡不平衡、污染严重、民生问题突出等五大弊端。他说：“再不解放思想，锐意进取，用改革创新来解决问题，广东排头兵的位置将难以自保，全面实现小康的目标将难以实现，小平同志托付的任务就难以完成！”他要求广东以当年杀开一条血路的气魄，在落实科学发展观上闯出一条新路，大胆解放思想，以改革精神实现新一轮发展。
他说：“解放思想是正确行动的先导。翻开历史画卷，一部人类发展史，就是一部思想解放史。回顾我国改革开放的历程，思想解放同样是推动我们前进的动力。”汪洋要求广东要打破故步自封，要有世界眼光，要敢于叫板世界先进国家和地区，要和首尔比，要和新加坡比。
会后，广东成立解放思想学习讨论活动领导小组，汪洋任组长，黄华华任副组长。12月30日，广东省委下发了关于开展解放思想学习讨论活动的《通知》，要求讨论活动从2008年1月持续到5月底，最后要取得政策性成果。
“允许领导讲错话” 受到媒体热捧
2008年1月5日，汪洋到揭阳、潮州、汕头考察。汪洋说，有些干部讲起思想解放振振有词，但在实际工作中还是着眼于上项目、抓速度，工作思路没有变化，没有把解放思想落到实处。1月16日，汪洋在省政协的一次座谈会上讲话说：“要让领导同志讲真话不讲套话，讲实话不讲空话，讲有感而发的话，不讲照本宣科的话，就必须允许他讲不准确的话，或者是允许他讲错话！”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讲错话”成了官场大忌。为什么干部讲话都是照本宣科？道理就在这个地方。久而久之，干部离开了讲话稿就不会讲话了。“允许讲错话”，是解放干部。汪洋这些话，极大地触动了广东各级干部的思想。
1月中旬，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会长高尚全来到广州和佛山，作了《解放思想与体制创新》的专题报告，为广东新一轮思想解放助阵。高尚全说，改革已经进入全面深化阶段，各种体制改革都要积极推进，这就需要解放思想。改革开放三十年就是思想不断解放的过程，十七大提出解放思想是法宝，解决广东面临的各方面问题，要靠解放思想。解放思想的基础是实事求是，汪洋书记提出允许说错话，但你不要说假话，就符合实事求是的精神。
这以后，发生了“岭南十拍”和“南周七论”。
2008年春节前夕，汪洋和黄华华通过网站给网民拜年，发表了《致广东网民朋友的一封信》。信中说，网民的意见“成了支持我们决策的重要基础”，“对于我们工作和决策中的不完善之处，欢迎大家拍砖”。南方都市报社主办的奥一网立即推出民间议政栏目《捎给汪洋书记的话》。到2月28日，已有300多万人点击这个专题，留言1万多条。2月29日，《南方都市报》选择其中最有建设性的10篇文章登在报上，出版专刊，取名《岭南十拍》。当天，汪洋在全省领导干部会议上将《岭南十拍》的主题都念了一遍。他还对《南方都市报》的记者说：“你们砖拍得不错！”他当即表态，对这些建议都要做出答复。
2008年1月初到3月初，《南方周末》又接连发表了关山（关飞近）、笑蜀（陈敏）、刘洪波撰写的有关思想解放的7篇评论：《解放思想从哪里杀出血路来》、《关键是突破既得利益的重围》、《新的发展需要破除管制崇拜》、《领导干部须尊重和保护群众的创造》、《经济增长不能以人为代价》、《价值观更是发展的尺度》、《批判性思维不可缺》、《社会治理也需要破除行政垄断》。
《解放思想从哪里杀出血路来》提出，要营造一个宽厚、宽容、宽松的舆论环境，这是解放思想的首要急务。思想本来是自由的，只有言者无罪，自然言无不尽。
文章刚一见报，立即引起汪洋注意。他不仅作出批示，还在解放思想领导小组召开的会议上念了几段。
会上，广东省委宣传部部长林雄说，这是我们宣传部的干部写的，“关山”是他的笔名。
汪洋问：他在不在场？
林雄示意让关飞近站起来。关飞近因为剃了光头显得十分尴尬。事后，关飞近对记者说：“汪书记肯定这篇文章，我有点意外，我还担心观点太解放了呢。”
这七篇评论产生了很大影响。在北京3月的全国“两会”上，很多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询问：“《南方周末》的七论，有没有官方授意？”在全国“两会”期间，汪洋对国内外记者纵论思想解放，把思想解放的热潮推向了全国。他鼓励广东报道“两会”的媒体要和世界先进媒体比，更好地介绍中国，介绍广东。
接受广东电视台采访时，我说，汪洋提出思想解放有两个背景：一个是，近年来有人否定改革开放，要求回到毛泽东时代，开历史倒车，对此必须做出回答。另一个是，经过三十年来的发展，全国和广东都需要新的突破。先说广东，从哪里突破呢？第一是产业升级。东莞的一家工厂，一个旅行箱的成本9美元，出厂价仅为10美元。运到香港之后，以20美元一个卖给美国沃尔玛公司。沃尔玛在美国销售，40美元一个。生产制造环节利润这么低，必然造成环境污染和“血汗工厂”。三十年了，不能老是停留在低端，要搞高端产业和现代服务业。第二是体制创新。我在香港工作和生活过，香港的优势在很大程度上是体制优势，解放思想应该落实到体制创新。第三是促进深圳与香港逐渐一体化。港深河套地区的开发，在行政管理和经济方面应该采用香港法制，在物流、人流、资金流方面，加速两地融合。就全国情况来看，十七届二中全会提出，我国的政治体制改革滞后了，不适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的需要，政治体制改革需要突破。请问，在这两个背景下实现新的突破，要不要解放思想呢？当然需要。
2008年5月，“广东党政干部政绩考核试行办法”经过10次修改，向全社会公开征求意见。在这个办法中，经济发展指标只占30%左右权重，增设了社会发展指标、人民生活指标和生态环境指标等考核标准。新的考核办法对干部实行综合评价，“唯GDP论”有望消解，现行的末位淘汰和首位提升制度也将摒弃。今后在广东，领导干部是否落实科学发展观，将有一套量化指标来衡量。
5月下旬，广东召开推进产业转移和劳动力转移的“双转移”工作会议，准备在未来五年投入500亿人民币，优化产业布局，提高劳动力素质，带动东西两翼和粤北山区加快发展，促进珠江三角洲地区向高新技术产业、新兴工业和现代服务业升级。
深圳提出 叫板国际先进城市目标
5月22日，深圳市政府网站公布了《深圳市近期改革纲要（征求意见稿）》，引起广泛关注。这是深圳落实汪洋提出的5月份要出政策性成果的一个举措。
《纲要》勾勒了深圳未来三年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领域的全方位革新蓝图。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政治体制改革方面。最大的看点是扩大选举，引进竞选。下面是《纲要》有关政治体制改革的要点：
一、实施区级党代表大会常任制。党代表大会结束之后，党代表继续履行提案、询问、质询、视察、调研、联系群众等职能，监督党委工作。
二、党内选举。在党内选举中引进竞争机制，扩大基层党组织领导班子直接选举的范围。市、区两级党委实行差额选举，扩大差额数量。参选人可以自荐，也可以由党员联名推荐。
三、建立党内质询和罢免机制，党委委员和纪委委员实行过错罢免。
四、各级党委和行政机关党组的重大决议，实行无记名投票表决。
五、试行区长差额选举，扩大副区长选举的差额数量，候选人在一定范围内公开竞选，演讲答辩，由同级人大差额选举出区长、副区长。
六、条件成熟时实行市长差额选举。
七、居委会实行直接选举。
八、明确政府管理与公民自治的边界，发挥自治组织和其他民间组织在社会管理中的作用。
九、加强人大监督财政预算的职能，政府所有收入与支出都纳入人大监督范围，重大财政支出需经人大审查批准。
十、部分区人大代表实行直接选举，引入竞选机制。
十一、充分利用特区立法权，建立廉政法规体系，率先实行干部财产申报制度。
十二、建设阳光政府，完善网上审批、行政执法、公共资源交易、公共服务和实时监控五个体系，做到政务公开、信息公开。
十三、重大决策须经政协协商。
十四、按人口比例，扩大政协委员规模，创新政协委员的产生和退出机制。
十五、建立法官独立审判制度，防止任何机构和人员干预司法独立。
十六、借鉴香港和新加坡的经验，创建廉政公署式的机构。
十七、建立新闻监督机制，加快舆论监督的立法工作，确保新闻媒体的采访权和自主权。
十八、在行政管理方面，试行决策权、执行权、监督权适当分离又互相协调的运行机制。
十九、借鉴国际先进城市管理经验，探索城市管理职能交由警察执行。
二十、实行问责制和引咎辞职制度，建立政府绩效评估的指标体系和法规制度，强化绩效奖惩，明确问责范围，建立问责程序，加大责任追究力度。
以上二十条，包括了党务、行政、人大、政协、司法、廉政体制和人事制度等各个方面的改革，这是迄今为止地方政治体制改革方案中最全面、最深入的一个。
自去年年底广东解放思想大讨论以来，在汪洋催促之下，深圳提出了叫板国际先进城市的目标。叫板国际先进城市，硬件建设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在政治体制、社会管理和公共服务方面体现民主、法治、公正、廉洁。深圳的《改革纲要》符合民主精神，将极大地减少腐败现象，有利于推行阳光政治，有利于落实科学发展观。我们祝愿深圳全方位改革获得成功，进一步发挥“窗口”、“试验田”和“排头兵”作用，为内地政治体制改革杀出一条新路。
2008年之春，新一轮思想解放的东风，再次从南国吹起，吹绿了神州大地上渴望摆脱束缚的心田，为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再出发平添了遒劲的双翼。